《詩經.王風.黍離》彼黍離離,彼稷之苗。行邁靡靡,中心搖搖。
知我者謂我心憂,不知我者謂我何求。悠悠蒼天,此何人哉?
彼黍離離,彼稷之穗。行邁靡靡,中心如醉。
知我者謂我心憂,不知我者謂我何求。悠悠蒼天,此何人哉?
彼黍離離,彼稷之實。行邁靡靡,中心如噎。
知我者謂我心憂,不知我者謂我何求。悠悠蒼天,此何人哉?
人生中,總有一些地方,是你傾注下情感,留下只屬你的足跡,刻下你個人的烙印,甚至,成為你心靈上的根。但同樣不能避免的是,世上很多事物並不存在永恆,時間就是最強大、最精確、最無情的機器,從不會停下,進行摧毀的指令。可能是客觀的事物已不復在,所以才有滄海桑田之憾;可能是人歷事而成熟,或認清事情真象後,對人性有更深刻的認知,才見人心不古之嘆。重遊這舊地,或物變,或人變,發自內心的箇中曲折,實不足為外人道,只能套一句老話:百感交集。
這種情感,古今皆同。讓小子分享一個二千多年前,一位人兄重遊舊地的故事,朋友閱後,看看是否認同小子這說法吧。
鎬京是西周朝的國都,皇室所居之所,亦是全國的政治中心,繁盛地屹立了近三百年。在周幽王之世,犬戎攻入鎬京。不難想像,一群崇尚力量、文化較低的族群,來到繁華之城,收到能任意搶略的命令,會出現怎樣的結局。轉瞬間,一切如夢泡影,鎬京變成了一片頹垣敗瓦。
不論古今,戰爭只會帶來傷害。 |
戰亂時,在上位的周皇室撤離,在下位的文臣武將也跟從逃難。犬戎離開後,一位周大夫重臨鎬京,寫下了流傳千古的〈黍離〉哀歌,道盡己心何傷。小子不知這位大夫是抱著怎樣的想法回到鎬京,或許,在未踏足京城前,他還會心存僥倖,有一分寄盼,昔日的鎬京尚在。但理想是豐滿的,現實是骨感的,他步進城內,往昔的嘈雜人聲已消失,鴉雀飛過也清晰可聞;以前進城,滿目房店,遠北的中心點正以周室之宮為地標,現在一眼而見對北城垣,中間留下的是一大片茂密(「離離」就是形容這狀態)的黍(一種帶黏性的穀物),另一邊則有些剛破土起芽的稷(一種不帶黏性的穀物),輔以無序、散落全城的瓦礫殘木。昔日的居所?沒有了。辦公所?沒有了。相識多年之鄰舍?沒有了。例去的酒家?沒有了。每日仰望之皇室?沒有了。總之,於他心中存在了數十年,建構著他一生,從沒想過會不在的一切,沒有了。這是何等怵目驚心的一幕!
此情此景,振動著他的內心(「中心搖搖」),形之於外的,便是如老人家般的遲緩地步行(「行邁靡靡」),每行一步,每看一眼,入目之景,也像一個鎚子一回回擊打著他的心。或許,一剎那第一眼的景象震撼太大,他未能回過神來,所以傷感未暴至。但震撼過後,隨之而來的哀傷卻是會不斷湧現、累積的。為何如此說呢?容小子於下文解說。
《詩經》的作品喜用重章疊句,這首〈黍離〉也如是,三章看來相似,箇中內容卻有變化、演進。〈黍離〉第一章是於春季首次重遊,稷剛破土成苗(「彼稷之苗」);次章記再次重遊,時間已入夏吧,稷莖已長,頂端帶粒,已結穗(「彼稷之穗」);尾章已秋天,大夫第三回臨京,稷已結碩果累累,枝莖下墜(「彼稷之實」)。他每多一回重臨鎬京,心便多一分傷痛,由首次的「中心搖搖」,內心感到振動;到次回的「中心如醉」,內心如醉酒般天旋地轉;到第三次的「中心如噎」,內心如乾泣般不斷抽搐,五臟六腑也在拉扯,可謂由內傷發之於外痛。重章疊句正呈現出這種層累的變化。看著深愛的故城消散,傷;然後,看著時間的巨輪繼續運轉,卻只見鎬京繼續沉默地躺下,看不出有任何復甦的勢頭,是傷上加傷……
重遊舊地,哀我城亡,是他第一重的傷痛,已讓他的心靈如強逼立在高崖絕壁邊緣般,不堪再受任何驚嚇、打擊。在三回重遊的過程中,他遇到一些人,有不相識的,也有相識,可能是鄰舍友,可能是同事,可能曾共患難的好友知己。這一堆人,看到他沉重緩慢的步伐,木然的表情,不相識的,會心想:這人真奇怪,他是在求甚麼嗎(「不知我者謂我何求」)?這並不難理解,都不知你是誰,自然是胡亂的估算,既無足輕重,何足掛齒。但令他經歷第二重傷痛的是,連認識他的人,和他相處過不少日子的好友,並不真正明白他,只知道他有憂傷,但並不知道他在憂傷甚麼(「知我者謂我心憂」)。他以為他們應該明白他、理解他的。但事實總是殘酷的,原來在這世上並沒有人明瞭他,真正的知己並不存在……這狠狠一掌,將他推到懸崖下了……
滿腔憤懣傷悲,既然沒有能明白,共同分擔,他能做的,便唯有轉向蒼天,將全部的感受傾瀉出來:蒼天啊!是誰人弄至如斯境地?何解?何解?(「悠悠蒼天,此何人哉?」)
面對苦難,沒有知我懂我的同路人共承擔,是他第二重的傷痛。
阿根廷藝術家Luciana Rondolini的一套攝影作品,或許很形象地道出小子對現今香港的一些觀感...... |
哀哉!悲乎!唯有以小子曾說的兩句話作結:「哀我城陷,悲港法亡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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