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午五時三十分是醫院探訪時間,我準時去到產房,媽媽也同行。在學校一整個下午,手機安靜地躺在褲袋內,即代表太太尚未有動靜,直到見太太前夕,心情也如未生漣漪的湖。因著這尚在母腹的兒子這樣守時,在昨晚十一時許還毫無動靜,我和太太如常談天和禱告,誰料一踏過十二時,她就帶著一絲玩味的苦笑對我說:「穿羊水了。」真是守時!好事,是我喜歡的美德,不知太太是否也如此想。所以,心早有設想,他應該就是這一天面世吧?
一進內,姑娘第一時間提點,「請關掉手機」。來到這一個決定你和你最愛餘生命運的空間,你不會還似平日的做法,說要關機只調震機,好一點便靜音吧。嗯,對!對香港人而言,這叫聰明。瘋的,誰還想這樣多,我乾脆地關掉手機。在這空間,姑娘和醫生的話最大,無關智慧、履歷。產房和醫院其他的區域沒大不同,路旁置著滿滿的儀器,白衣天使群都是帶著任務,按指定路線匆匆而行,你會感到攔下她們,哪怕只問上一句話,已是一種罪過。肅然跟著姑娘行,左轉再左轉,撥開粉紅的簾幕(準媽媽看到會心情愉快些嗎?),終於見到臥在床上的太太。
肅然跟著姑娘行,左轉再左轉,撥開粉紅的簾幕(準媽媽看到會心情愉快些嗎?), 終於見到臥在床上的太太。 (網上圖片) |
第一眼讓我不得不生出憂心的,是那插在左臂的管子,連繫著掛在旁頂的那一袋透明液,寫滿宛如咒語的文字。幸而第二眼便讓提起的心回到安全線,沒有踏足前腦袋胡思亂想她將有的蒼白,臉色反而尚是粉嫩的紅,給人一種精神氣。她身披著毛毯,布下是張開腿的形狀,如隱在雲霧中那奇怪的山巒。太太展露出我熟悉的微笑,一句「來了?」,讓我生出回到家的幻覺,霎時一頓。回神後便也露出她熟悉的微笑,回一句「來了。」
太太在這一個空間這一張牀上已停駐了十多小時,還未知道等候她的還有多少的分秒,為的是腹中那跳動的小天使,他卻永不會知道媽媽可能在經歷生命截至這刻最苦難的一日。除了準媽媽正在躺臥的牀,和兩旁一大堆儀器外,便只餘下一張廉價的藍色膠椅,絕不會帶給坐者舒適的感覺,像提示來探訪的人別久留。我讓媽媽坐在椅上,確實不到一小時便走了。我在角落放下背包,走到牀邊,握著太太的右手,溫溫的,軟軟的,兩條暫分離了近一天的生命線終於在此又聯結在一起。
在這個空間,我如一個上滿發條的木偶,彎身握手,耳邊細語,腰痠企身,伸展筋骨,往角落屈身喝一口偷帶進房的PACIFIC莫卡咖啡,然後又回到原點第一步,轉了一圈又一圈,數不清,卻又依然繼續運轉。她如一顆逐漸消耗的電池,開首會左轉臉龐向著我微笑,還能抬起手捉著我,說著斷續的數句;到漸次迷濛的眼神,臉頰顯得呆板,手垂放在枕上,等待我去抓住,餘下音節不明的絮語。時間像是凝滯了,在某一刻姑娘說了一句「狀況不俗,大約一小時多一度痛吧」,我和她也不知道何時是終站,卻又彷彿隱約探知到盡頭。
牀頭略略調高了,好讓太太微傾身子,腿張開後,便以疲乏的身軀建成了寶寶一生中最重要、又必然經歷的一條滑梯,遺憾的是,浸潤著他九個多月的羊水早已去盡,他這一滑一點也不暢順,和遊樂場那群歡呼要重玩的小孩可大不同,從頂端到滑出母宮,一滑便是十小時。嚴格來說,寶寶其實是一位盡責的冒險家,他一路緩慢地調整他脆弱的頭向下沉降,以便更貼近滑梯的入口,務求最後能暢快地衝出來。每一動,他不輕省,母親更是體會到充滿節奏的槌打。
太太微傾身子,腿張開後,便以疲乏的身軀建成了 寶寶一生中最重要、又必然經歷的一條滑梯。 (網上圖片) |
姑娘會按規律進來,先是見到粉簾下的那對鞋,然後是那隻掀開幕的手,我便看到一副撲克臉迅捷地行進來,或東看看、或西弄弄,抑或行近牀旁,問太太一句。她們每一次出沒皆行著指定的路線,完成後不多一秒的逗留,轉身就走,帶有一種系統的美感。你不會見到她們偏離軌道的行動,兢兢業業,比智能掃地機械人還精密,還實用。直到有一次,姑娘主動打破了這種和諧,突然臉朝我發問:「先生,你會陪生嗎?會剪臍帶嗎?」按既定經驗,我沒意會到有需要說話,超出預算換來一絲慌亂,內心湧現出工程師盡力編程後卻發現有臭蟲的難受。姑娘那帶有詢問的眼神,竟讓空氣凝聚著一股無形的壓力,包圍著我,掌控了嘴巴,除了「會」這個答覆,我竟發不出任何聲音。
她們每一次出沒皆行著指定的路線,完成後不多一秒的逗留,轉身就走,帶有一種系統的美感。你不會見到她們偏離軌道的行動,兢兢業業,比智能掃地機械人還精密,還實用。 (網上圖片) |
每一位準媽媽都會在懷孕期間的某刻,被前輩板起臉龐,配上平淡的語氣告誡一句:「生仔很痛的,要經歷十級痛,比死更慘。」彷彿既然每位媽媽都會得到這個成就徽章,不這樣可顯不出自身的厲害。受不了痛的太太在孕育著寶寶的半程時,已和我開著「我不要生了」這疑似玩笑、實則帶有幾分真心的話。幸而,產子的過程,太太有位忠實的拍檔──在牀頭她右臉側的那一管呼吸器,連接著地下那十餘公斤重的鐵瓶。每次當太太抽痛,就會拿起吸一口,皺起的眉頭就會放平。姑娘一見太太哀鳴,也是機械式回一句「吸一口笑氣吧」。我望向這鐵瓶和吸管,眼神不由得帶有一分敬服,它治得住我的女人,她真心依靠,一貼近就必令她真快樂。這可是我一生努力想達到的目標啊!
每次當太太抽痛,就會拿起吸一口,皺起的眉頭就會放平。 姑娘一見太太哀鳴,也是機械式回一句「吸一口笑氣吧」。 (網上圖片) |
對這一天的太太來說,時間和痛楚成為了一對好朋友,深有默契地欺凌她,足足折磨了她十小時。一開始,笑氣努力守護著太太,立起盾牌保著她,但再堅固的盾也有粉碎的一刻。到臨盆前一小時,笑氣似已失去果效,太太接續發出我平生未聞的慘嚎,頻率愈來愈快。我嘗試過為她禱告,向她唱詩歌,哼著二人默契的古典樂曲,到最後,她除了渙散的目光,呆滯的神情,甚麼反應也給不了我。而我除了緊握她手,我甚麼也做不了。或許到這一刻才真正體悟到何謂「無助」──親眼看著最愛受最痛的苦難,你沒有逃離,卻不能代替,只能旁觀。
或許到這一刻才真正體悟到何謂「無助」──親眼看著最愛受最痛的苦難, 你沒有逃離,卻不能代替,只能旁觀。 (網上圖片) |
每一個故事,不論有多精彩或慘情,總有到終站的一刻,這一個只有我和太太二人的故事也不例外。在房間那唯一的電子跳字的掛鐘,由「23:59 59」轉動至「00:00 00」,一切歸零,踏進新的一天。三位姑娘魚貫來到太太牀前,我知道是時候面對命運,是期待與驚恐的糾結,如《日正當午》中踏正中午十二時,知道四名悍寇即將來臨的警長。三人戴上手套,互相點頭,主導的一人引導眼前的女人雙腿張開,伸手探索著迎接小嬰孩出來的神聖洞穴。遺憾的是,世人要達成崇高的目標,手段卻通常是血腥的。我曾以為自己比別人多一分勇氣,事實一巴掌扇向我。我原本站在牀側,握著太太用盡力握著牀欄的手,看著從母體湧出的血塊,手沒意識地漸鬆,眼前的四人塗上了一層馬賽克,太空人日常的無重力狀態臨到身上。原來看著至愛受血災,是心靈給鐵椎一搥搥的追擊,未碎,將碎,難怪醫生不能替親人做手術。
我被移動到產房外的長椅,靠著遞過來的一杯暖水,馬賽克消失了,我回到熟悉的世界。耳朵隨之聽到一把嘹亮的哭聲。啊!辛苦你,謝謝你,我所愛的你。一滴淚滑動到下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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