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4月16日星期六

入心的思念,消逝的傷感

  近日在高中教授杜甫的《登樓》,和學生探討首聯「花近高樓傷客心,萬方多難此登臨」時,生了些聯想。

  「花近高樓傷客心」,就是說杜甫春季某天外遊散心,上高樓遠眺,看到繁花盛開之景。此處的「近」,帶有種動感,似是冬過春來,花朵競艷,春意迫人,向在高樓頂的杜甫湧去,真讓人心情大開。盛開的花海從來都是引人注目的存在,君不見維園每年三月的花展總是人頭湧湧,無隙可尋。按道理,文人看到這種美景,生出驚艷之嘆,靈感乍現,即席揮毫以詩讚譽,才是正理。為何杜甫卻是生出和常人相反的感受,觀花而心「傷」?

  杜甫於代宗廣德二年創作此詩時,因避戰事,已居四川成都五載。安史之亂雖於去歲初被平定,但於同年十月又遇外族吐蕃入侵,攻陷首都長安,連皇帝代宗也逃難了,雖很快被郭子儀收復,但吐蕃年尾再入侵邊境。杜甫登上高樓,看著這片五色繽紛的花海,生不出絲毫的喜悅,因為充斥心內的,是亂事頻仍,世道紛擾,皇帝昏庸等令其煩心無比之事。景色越壯美,只會映襯出現在國土的沉淪、殘破,令杜甫更感神傷。「傷」之一字,確有其由。若非對國家有著深刻的思念和愛,絕不可能有如斯反應。只有真正的、入心的珍視,將那對象視作生命中其中一樣最重要的事,才會有這種日思夜想,才會有這種無邊際無盡的聯想,任何事情也能讓杜甫想起國家的現況。

看著花海開得越璀璨,便更感國家之殘破而傷痛。
杜甫深愛國家的一面在此呈現。
(網上圖片)

  可能有朋友會想:杜甫甘願如此嗎?這樣過活,如何能開心?不好意思,小子認為,杜甫並沒有選擇權,如上段所言,那對象(對杜甫而言,即對國家的忠誠和愛)既已放入心內,其實即代表和其時之生命融為一體,難以割裂,所以,並非你決心不去想就能不想的。簡舉一例,你愛你的伴侶,當你嚐到些好吃的,很自然地會想她/他及後也能嚐嚐,同享其味美;看到一些東西,亦很自然地會想像她/他若收到後會得著喜樂,可能因此便決定買了。這就是因你已將她/他放進心內的緣故了。小子本職是教師,也很自然的在生活中聯想起教學,有一回在看100毛的勁曲金曲,笑得正開心之際,聽到諷刺港鐵,改篇自張學友、梅艷芳《相愛很難》的《想搭很難》,便不其然聯想起初中正在教宋詞,說起文人按詞牌填詞的概念,這作品正好可幫助學生理解,便成為了課堂的教材,這也是一例。

女朋友間或也笑小子,常常念著學生。
話分兩頭,學生在課堂上看這首《想搭很難》的MV時,頗有反應,不知是否共鳴呢?
(圖片引自《無記電視》)

  正因深愛,看著所愛的人事物或消逝、或破碎、或變質,才會更覺感深沉悲痛,黯然神傷。這不是甚麼聖人、偉人才獨有的情感,而是人之常情。正因如此,小子看著這幾年香港的變化,不禁和杜甫有著一種共鳴。兒時常徘徊不捨得離開樓下的公園,玩著那秋千和團團轉,留下數不盡的汗水和笑聲,現在逐個逐個排著隊變成那些老人保健的設施,如太極轉盤、步行機等;曾經是兒時最愛光顧的美食木頭車,佔滿半條天橋,款式百變,放學後十元八塊已足夠飽腹,現在則只餘領展篩選出的連鎖食店,原本木頭車僅餘出沒的年初一至三,也因領展趕絕,立下數十鐵馬,封鎖了空間而絕跡了;曾經很信任無線電視的新聞,感覺就是專業和認真,有著一個個受觀眾喜愛的主播,如伍晃榮、趙海珠、伍家謙、魏綺珊、張寶華等,現在變成大眾熟知的CCTVB,甚至出現簡體字字幕,說著弗吉尼亞州……

  到那一節課鐘響敬禮後,楊同學特意走了出來問小子:「陳SIR,為何杜甫不學李白般用超脫的境界開解自己,讓自己不再悲傷,得到快樂?」小子想不到竟有學生嘗試運用上一課李白《月下獨酌》所授的內容,生出這樣進一步的思考,有些意外。小子回應:「有時候有些事,要坦誠面對自己真正的感受,是不能這樣簡單地一刀切的處理,說超脫就超脫,因為杜甫對國家的這份愛太深刻。我知道你極熱愛籃球,試想想,有一天你遇意外了,終生不能再打籃球了,你能對自己開解一句『我要開心』、『我很豁達』,然後就真的能擁有發自內心的喜樂嗎?說是超脫,但其實面對著現實,真不容易做到。」楊同學若有所思,這回對話也就此終結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