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2月28日星期日

累積見識,擴展眼界──論面書與博客(兼博客推介)

  可能有朋友會奇怪,在這個講求速度的世代,人們已習慣用臉書來吸收資訊,朋友之間會互相分享近日熱門的話題、視頻、文章、他人的更新等,每天光是泡在臉書留意這些已耗去不少時間,還有看博客(Blog)的需要嗎?通常博客文章主題會較聚焦,篇幅較長,相對也較不講究時效性。按小子來看,博客自然有其存在的價值,這不是因為小子因本身在經營而賣花讚花香,而是因二者的受眾和效果並不同。

  臉書是分享的世界,消息橫飛,更新極速,你會很容易看到一些焦點消息在洗版,略舉一例,例如近日年初一晚的魚蛋騷亂,由該晚至翌日清晨,也有不少媒體和朋友不斷關注,當小子年初二起牀後,一打開臉書,無數的視頻和報道皆在動態消息中,不同的切入角度,又非順序,讓小子有些眼花亂,跟進了一陣子,才在腦中嘗試陸續重組了事件的始末,還有一重點:立場紛雜,真相難料。這是臉書的限制。

  臉書從來都不是追求深度的地方。別將臉書視作你認識社會和世界的唯一途徑,因為你戶口的動態消息是由它來操控的,而不是如你所願看你想看的消息。它會從你給予的情報、停留在該消息的時間和讚好的項目等不同因素作分析(臉書的運算法常有更改),決定哪些更新會較先出現在你眼前,包括臉書內的廣告。又簡單地以小子為例,自去年轉了和女朋友已訂婚的關係後,便在臉書看到大量和結婚有關的廣告。在這樣的情況下,其實臉書會和你合力將你歸邊,劃下了消息的界限,試想想,若你一位朋友常讚好或分享臉書的消息是來自「東網」、「幫港出聲Silent Majority」、「向香港警察致敬」、「時聞香港」;另一位朋友則是「Passion Times熱血時報」、「本土民主前線」、「無待堂」、「Wan Chin」(陳雲的臉書戶口),你會很容易理解,二人在政治立場上很大機會是火星撞地球,互相對立。

別讓臉書成為你吸取資訊的唯一來源。

  論述到這裡,便帶出了一個思考點:在這個以臉書為主流的網絡世界,如何打破這個局限性?博客正正能補足這一點,此處涉及到讀者自身的主動性。臉書主動安排你傾向看到的訊息,若想看以外的消息,便需要你自行搜尋了,聚焦主題的博客便能解決這問題。這樣又衍生山另一個問題,既要主動去找,如何尋得合適的、值得定期瀏覽的博客?這個問題很關鍵,當年修讀碩士時,國學淵博的莫雲漢教授曾說過一番小子深感認同的話:「讀九流的文章,有九流的腦袋;讀三流的文章,有三流的腦袋;讀一流的文章,有一流的腦袋。」小子雖人微言輕,自舍也屬小眾,但也想拋磚引玉,藉此文推介具質素,又能開眼界的博客予各位讀者(應該是第一波,),也期待你們若有日常駐足的博客,具不同主題的,也可向小子分享。小子相信,在網絡世界中,見識可以這樣累積,眼界可以如此擴展,知識可以如斯傳播。

  近年,環保議題在香港成為一個具爭議的命題,特別是香港政府強行將經濟發展和環境保育二元對立後。不少香港人對環保的看法依然停留在節能、減少垃圾、不開發土地等傳統觀念,其實是頗為狹隘的,小子十分欣賞博客「淡綠生活」,此博客所有文章皆聚焦於環保,按小子而言,最值得欣賞的地方是其文常針對其時香港的熱議題目,和外國的情況比較,帶出一些新思維給讀者,例如最新一篇《民間美食車》中提到,美國那邊早就有以太陽能及天然氣為主的混能美食車,成功大減六成溫室氣體及九成半氮氧化物。另外亦有零排放的「美食運貨單車」(Cargo bike)可供參考,帶出一個觀點:其實美食車不應是高門檻,只做遊客生意的玩意,而是可以助民自力經營,又能推廣香港美食文化的好事。博客主陳微薇定期為明報周刊供稿,精彩文章甚多,皆以環保為出發點,啟人思考,恕小子未能逐篇介紹,誠意推薦大家進內細看,相信必感興味,必有得著。

博客「淡綠生活」的版面截圖。

  這是小子首回的推介,期待收到大家的分享。

2016年2月13日星期六

毒男是這樣煉成的(沉淪篇)──讀白先勇《寂寞的十七歲》(下)

  小子於上兩回先是論述了楊雲峰的毒男特質,後分析了家庭對他的影響是何等的惡劣,「毒男」就是這樣逐步打造而成的。白先勇透過小說帶出了一個值得讀者咀嚼的問題:楊雲峰這樣毒毒的活到十七歲,他的生命中有否遇到過救贖的力量,拉他一把?若有,結果如何?

  在楊雲峰的童年,只有一個人曾欣賞他,肯定過他的價值,就是前文曾介紹過的吳老師,他小六時的國文老師。吳老師曾將楊雲峰的作文「母親」貼在壁報上,內容正是寫了他幼時母親早上餵他吃「芙蓉蛋」的事。這是他整個小學生涯中,唯一讓他感到成功和受肯定的事,所以他「得意得了不得」。小說中暗示了吳老師成為了楊雲峰對母親感情的一個替代。當他興沖沖回家向母親分享作文貼壁報之事,她只是冷淡的反應:

媽媽撇了撇嘴道:「傻仔,這種事也寫得出來。」

  所以,楊雲峰直接抒發出心聲,道出對母愛的渴求:

媽媽就是這樣不懂人家。不知怎的,我從小就好要媽媽疼,媽媽始終沒領會到這點。

  當他提出了這情感的需要後,他直接的說了一句:「我喜歡吳老師,她的聲音好柔,說起國語來動聽得很。」他想和母親更親密,但母親不大理睬他;他不敢和同年齡的女孩子接觸,唯獨吳老師是例外,也只有她願正常的看待他。若果在他中學時繼續和吳老師有來往,吳老師能持續地支持他、鼓勵他,或當他面對同學排擠時開解一下,或許,楊雲峰不會變得這樣孤僻。可惜,吳老師早嫁人離開了台北,和楊雲峰沒有聯絡了。第一個救贖的契機便也就消失了。

沒有人想孤苦一人。
但能否脫離這種境況,有時候須依靠別人的力量。
(網上圖片)

  去到楊雲峰十七歲,因著父親面子,強升上南光高中後,繼續過著孤獨的校園生活。班上各群體他都不能融入:讀書好的,和他是兩個世界,例如考第一的李律明上數學課一聽就懂,他「連幾個角都分不清楚」;壞學生呢,也是兩個世界,他們穿得風騷,常大聲談女人經,唱著流行曲,而他卻「拘謹得厲害」,雖然佩服這班人的鬼聰明,卻「打不進他們圈子裡」;餘下那群女生,有幾個常混著男生堆中,楊雲峰的評價是「渾身妖氣,我怕他們」。楊雲峰在班中過著遊魂的日子,上課聽不明白,又沒有朋友能相處,小休時只躲在課室裡看閒書、小說,自己在亂想、發呆。在這個班裡,只有班長魏伯颺理會他,願正常的看待他。魏伯颺字漂亮,會幫字醜的楊雲峰寫練習本上的名字。學期中的體能測驗考單槓倒掛金鉤,楊雲峰翻不過去,在空中手一滑摔進沙坑去,頭昏昏,鼻子流血,同學都只在笑,只有魏伯颺走過去關心他,扶他去醫務所。魏伯颺看到他面色太難看,好心的堅持送他回家,同坐三輪車。楊雲峰活到這樣大,從沒有人這樣對他好,他一路從母親處求之不得的情感找到缺口,便一口氣向魏伯颺傾瀉出來,白先勇將其內心情感之轉折寫得仔細。當魏伯颺安慰楊雲峰時:

不曉得哪兒來的一陣辛酸,我像小孩子一般哭了起來。平常我總哭不出來的,我的忍耐力特大,從小我就受同學們作弄慣了。我總忍在心裡不發作出來。爸爸媽媽刮我,我也能不動聲色。心裡愈難受,我臉上愈沒表情。……可是枕在魏伯颺手彎裡,我卻哭得有滋有味。

如上篇文章所言,可憐人必有可憐之處,楊雲峰剖白自身,解釋了其激烈行為的因由:

大哥二哥在家時從不理睬我。只要有人給我一句好話,我反而覺得難受。 我曉得我不討人喜歡,脾氣太過孤怪。沒有甚麼人肯跟我好,只要有人肯對我有一點好處,我就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他才好。

  楊雲峰雖然「毒」,但內心是善良的。他歷年累積的負面情緒若能透過魏伯颺慢慢包容和疏導,終有歸零之日。但這種情緒相當雄厚和澎湃,非常人能受得住:

我喜歡跟他在一起,……我真希望他是我哥哥,晚上我們可以躺在牀上多聊一會兒。 我對人也有一股癡勁,自從和魏伯颺熟了以後,整天我都差不多跟他磨纏在一塊兒。早上我在公共汽車站等他一起上學,下午我總等他辦好事情一同回去。下課解小便我也要他一道去,不要笑我,我實在沒人作伴,抓到一個就當寶貝似的。

  從那半哀求,半自白的口吻可見,楊雲峰視魏伯颺為救命稻草,既是報答,亦是求救。魏伯颺也真是非凡的好人,受得住這股澎湃的情感,可惜卻受不了旁人的閒言閒語。因著魏楊二人過從甚密,有同學笑言楊雲峰是魏伯颺的「姨太太」,讓魏伯颺揍了同學一頓。當楊雲峰從魏伯颺口中得知這些情況後,主動提出不要再一起。楊雲峰終歸是善良的,不願他所珍視的人難過,他主動的建議解決了當下的問題,也順之關上了自己的心房。第二個救贖的契機也就此消失了。

楊雲峰的人生,錯失了兩次救贖的機會。
(網上圖片)

  楊雲峰是不幸的,善良的他遇著太多壞人。他生命中最缺乏愛,最需要愛,卻沒有人能有耐性給予。他只有微小的寄望,但沒人願聆聽和滿足。當然,他自己的性格亦是導致其不幸的一因,但冷漠的世界對他的傷害更深。尋愛不果,疏「毒」無力,救贖失敗,終致他沉淪,經歷那被唐愛麗玩弄,和家人決裂,逃學險被性侵的「寂寞的十七歲」。面對有需要的人,願我們能多一分包容和同情。多一點愛,世界會多一分溫暖。話雖簡單,行出來卻不易,權作閱後的一份反思和提醒吧。


上回文章:
毒男是這樣煉成的(毒男特質篇)──讀白先勇《寂寞的十七歲》(上)

2016年2月11日星期四

毒男是這樣煉成的(家庭篇)──讀白先勇《寂寞的十七歲》(中)

  上篇說到可憐人必有可憐之處。楊雲峰是天生的毒男嗎?若真是天所賦與,那麼分析這角色便也就沒有意義了,對現實的我們也就失去了思考的價值。這回讓小子談談這毒男是如何煉成的。

  楊雲峰的「毒男」特質是他和他所遇到的人用十多年的時間共同塑造成的,不是他主動的極速墮落,而是人為的、日子有功的惡意雕琢。人的成長,影響最深的必是他的父母,先談談他的家庭。

  小說並未清晰交代他父親的職業,但從細節可見,如楊雲峰兩位哥哥能在美國留學,楊雲峰常穿外國的太空衣外套,其父每月會花三百元為他請補習老師等,其家至少是小富之家;觀乎他能讓校長賣面子給讀書甚差、曾兩次留級的楊雲峰入讀南光中學,其父亦具不低的社會地位。在這個背景下,楊雲峰出生以來從不愁生活,物質上是豐富的。他有一個完整的六口之家,雙親健在,正逢盛年,有兩位哥哥,一個弟弟。可悲的是,這卻是他毒男之路的開始。

父子相牽同行。
這或許是楊雲峰一生心願卻未能經歷的一幕。
(網上圖片)

  第一是兄弟間的差異。或許要說句天意弄人,一門四子,位位猛虎,唯楊雲峰是類虎之貓。他大哥二哥天資聰慧,在台灣讀書時,從未嘗考過五名以外。二人小時候曾向父親言志,大哥說要當陸軍總司令,二哥則要當博士,結果,二人長大後,大哥「在陸軍官校考第一,保送美國西點」;二哥「在哥倫比亞讀化學碩士」,父親引以為傲,甚是合理。四弟也是讀書的材料,念的是省中,年年考第一。反觀楊雲峰,實在不是讀書的料,「小學六年級留過一次級,在初二又挨過一次」;在南光中學的高一入學試,他考了個滿堂紅,「數學十一分,理化三十三分,英文三十五分」。他也沒甚志向,兒時父親問志,他很坦白的回應「甚麼也不想當」,惹得父親黑了臉。朋友可能會問,是楊雲峰自身懶惰,才弄得如斯境地吧?不然,楊雲峰也坦誠地自白,他有嘗試努力,沒想過偷懶,學校的功課也會按時交(這比小子教的不少學生來得好了!),就是每逢考試難得合格。看情況,實在是本身學能較弱,趕不上學習的進度,未能消化吸收。這不是罪,世上也多的是學能弱的學生,難道全部長大後也變毒男?當然不是,但結合他雙親在其成長路上的行為,驅使他走向「毒男」之路。

  上文說過,讀書差不是罪,但他的兄弟太優秀,讓他的差太突出。若父母能明白「十隻手指有長短」、「天生我才必有用」的道理,能明白楊雲峰的不足,體諒他讀書的弱項,其實楊雲峰依然能夠心靈健全的成長。可惜事與願違,其父太看重讀書和成績,以此為定兒子好壞的標準,結果是對楊雲峰的一路壓迫和責罵。他每次找楊雲峰談天,必是說教,「每次開學的頭一天,他總要說一頓」;聽著兒子回答志向時說「甚麼也不想當」,換來的是他從小「看死我沒有出息」;看著兒子這樣差劣的成績,會直罵兒子「低能」。這些舉動皆對尚幼的楊雲峰造成壓力,讓他信心低落至一境地:他竟認同父親的看法,認為自己沒有出息,大概是有點道理,甚至懷疑自己真是有些低能!父親看重面子,每逢楊雲峰表現差劣,例如向父親說實話,沒有信心高一不留級,他「頓時氣得怔住了,臉色沉得很難看」;或兩次得知兒子留級,他的「頭筋暴了起來,他沒有作聲。……轉過頭去沒有理我」,「足足有三、四天沒出大門,一個朋友也不見」。父親這些反應,楊雲峰皆記在心中,造成心靈的傷痕,長大後依然烙印在心中。

當整個成長時期,也處身於父壓母罵的處境,
楊雲峰實在值得可憐和同情。
(網上圖片)

  父親過火的話語和行為,對兒子造成實打實的傷害,若果母親能從旁開導、包容,一負一正,一減一加,局面或未至於不能收拾,可惜的是,母親也是楊雲峰其一壓力的源頭。當四弟出世前,么兒的楊雲峰曾是母親的寶貝,常抱著雪白可愛的他拍很多照片,又滿有耐性的聽他胡謅。楊雲峰人生最美好的經歷正是這時候,「天天早上,我鑽到媽媽被窩裡,和她一起吃『芙蓉蛋』,……她一面餵我,一面聽我瞎編故事」。很美好吧?可惜,當四弟出世後,而他讀書表現持續糟糕後,母親的態度漸加轉變,不再親密,只餘下教訓。她會隨著每次父親的訓話後,接續出場教訓,施以人身和情感的攻擊,舉例如下:

「報應鬼!我和你爸爸要給你氣死為止。你爸爸說你沒出息,一點也不錯,只會在我面前耍強,給我看臉嘴,中甚麼用呀!猥猥瑣瑣,這麼大個人連小弟都不如!你爸爸說──」……媽氣哭了,她用袖子去擦眼淚,罵我忤逆不孝。……我坐在牀上足足聽她訓了半個鐘。我不敢插嘴了,我實在怕她哭。


想想,被父親訓完後,再給母親這樣一鬧,很可怕吧?小子想,這樣一個長期而持續的精神折磨,也算是一種酷刑了!楊雲峰從未感受到父愛,幼時曾得著母愛,怎料這種愛卻在他長大後消失了,甚至轉化成恨。當家庭沒有愛,只有壓力和傷害,孩子便不可能有安全感,這樣可悲的家庭環境,是促使楊雲峰心理發展失衡,驅使他步向「毒男」的主因。對各位父母而言,實在應引以為戒。


上回文章:
毒男是這樣煉成的(毒男特質篇)──讀白先勇《寂寞的十七歲》(上)


2016年2月9日星期二

毒男是這樣煉成的(毒男特質篇)──讀白先勇《寂寞的十七歲》(上)

  由數年前的阿源,一句「這些機會不是屬於我的」,到這年許一百毛的專家Dickson大受歡迎,「毒男」概念已深入民心,大家一說起「毒男」,腦海便不其然浮現一堆形容詞:如不擅打扮、沒有自信、其貌不揚、內向、不懂和女生相處、宅在家中等等。原來「毒男」這事物並不新鮮,按小子所知,早在半世紀前已出現,白先勇先生在1961年所創作的中篇小說《寂寞的十七歲》,男主角楊雲峰正是第一代「毒男」!今天讓朋友認識一下這第一代「毒男」,讓小子說說毒男是怎樣煉成的吧。

新舊毒男ICON──阿源(上)和專家Dickson(下)。

  先向讀者介紹一下男主角楊雲峰的行為舉止,看看他為何配得上「毒」的形容。他自小在學校便沒有朋友。在小學時便因外表被同學嘲笑,因生得高被笑「傻大個」,所以決定彎著腰走路,連早會升旗時,也特地彎起膝蓋不讓頭突出來;因生得白被嘲「小白臉」、「大姑娘」,自己也不喜歡這繼承自媽媽的白晢,特地試試脫去上衣去曬脫皮,還是依舊的白;由於生來娃娃臉,同學以為他是胖子,其實除臉以外,他是排骨身子一副,為怕人笑這種反差,連短袖衫也不穿。這些遭遇令他養成「在學校裡躲老師、躲同學」的習慣。這點在小子看來其實頗無辜,卻在楊雲峰欠缺自信、太在乎他人眼光的情況,被無限放大,令校園經歷成為他成長過程中其一傷痛的來源。

  沒有朋友,你會如何面對孤寂、排解無聊?這真是一個哲學的命題。現世代還有虛擬的遊戲或網絡世界,在另一個時空,或者能鼓其餘勇展示和現實相反的自己,自卑變自信,無能變強大,尋求到自明的滿足。但楊雲峰身處的六十年代卻沒有這樣的避難所。大部分時間窩在家中,卻沒有親人理會,他選擇了兩個「毒」方去處理孤寂和無聊:一是寄信給自己。若有熟戇豆先生(Mr. Bean)的朋友,應記得經典的一集,正是戇豆先生在門外將聖誕卡塞進屋內,然後打開門扮回家收到賀卡,那發自內心的驚喜表情讓人印象猶深!楊雲峰的舉止殊無大異,朋友不妨添些想像看看原文吧:

到禮拜天,我就覺得無聊,無聊得什麼傻事都做得出來。我買了各式各樣的信封,上面寫了「楊雲峰先生大展」「楊雲峰同學密啟」「楊雲峰弟弟收」。我貼了郵票寄出去,然後跑到信箱邊去等郵差。接到這些空信封,就如同得到情書一般,心都跳了起來,趕忙跑到房裡,關起房門,一封封拆開來。媽媽問我哪兒來的這麼多言,我有意慌慌張張塞到褲袋裏,含糊地答説是朋友寫來的。

正因為自知現實絕不會有人寄信給自己,要有何等的想像力才能麻醉己心,讓自己由心地相信,真是從不曾存在過的密友真誠地寄信給自己,讓收信那刻的心跳,成為無聊的生活中最堪期待的一瞬?(不好意思,可能大多數朋友知道楊的舉動後,不會深究這麼多,只有最直接的反應:「媽呀,真毒!」)

戇豆先生收到自己寄的聖誕卡,萬分驚喜!
(圖片擷自youtube影片)

  第二個方法是打空電話,即是假裝打電話給對方,然後自言自話。楊雲峰心中所想在現實無人願聽,他透過這方法向指定的人選吐心聲(緊記,是虛擬對方在聽)。想當然,要他認可的才有這資格!一位是在南光中學中唯一對他好的男班長魏伯颺(但他家並沒有電話);另一位是他小六時的國文科吳老師,唯有她曾欣賞過楊雲峰,曾將他的作文貼堂(但她早嫁人離開台北,失去聯絡)。在這空電話自言自語中,楊雲峰才能毫無顧忌地說出曾偷抽媽媽的香煙等秘密,或坦然道出志向:想出家做和尚上山修行,或雲遊四海離開紅塵。沒有任何人聽過。他就是這樣拿起聽筒「講個個把鐘頭」,讓撞見的弟弟直接說了句「神經病」。

  此外,楊雲峰不敢和同年齡的女性打交道,「在班上不是她們先來逗我,我總不敢去找她們的」。其實,中學階段男生有這樣的反應也非不可理解的事,主因還是因為平日缺乏正常的社交活動。但缺少基礎、循序漸進的接觸,兼之同學日常不斷的嘲笑,原先合理的矜持便慢慢退縮成恐懼。小說中有一幕書寫楊雲峰於大考時的假期回校溫習,在課室遇到同學唐愛麗。白先勇很細膩的描繪了角色的心理變化,他面對異性時的不適應和恐懼表露無遺。首先是當他走進課室的一刻:

想不到唐愛麗在裡面,要是早知道她在那兒,我一定不會進去的了。

  當課室只有他倆共處時,他完全不能集中精神在眼前的課本上:

唐愛麗在講台上走來走去,走得我心亂死了。我眼盯在書上,來去總在那幾句上。我想叫她坐下來,不要來回窮晃蕩,可是我不敢。

  當在等人正無聊的唐愛麗走到楊雲峰身旁,解開大衣,向他東拉西扯時,楊雲峰打從心底的抗拒:

好多話我都答不出來,我一答不出,她就笑。我希望她快點離開,我不會應付女孩子,尤其是唐愛麗,我簡直怕她。她一點也不像高中生,她居然敢塗口紅。

  之後唐愛麗玩弄楊雲峰的一幕,將是最精彩,亦是最「毒」的一幕,白先勇極力細寫了楊的心理狀況。一開始是唐愛麗伸手入他的衣領內,摸著其後頸,「我的臉燒得滾燙,我想溜走」;然後她進一步摸頭髮和擰耳朵,「我簡直不敢看她」;到她想強吻時,「我從來沒有和女孩子親過嘴,我不懂那套玩意兒。我的牙齒閉得緊緊的……我真有點害怕,我的頭暈死了」;唐愛麗變本更厲咬楊雲峰的耳朵和用舌頭亂舔其臉腮時,「我好像失去了知覺一般,傻怔怔的坐著」。這一切,只是唐愛麗無聊時覺得好玩的發浪舉動,對楊雲峰而言,卻是人生中和女生的首回接觸,已超過了他心理能接受的上限。所以,當唐愛麗想再有更加劇的挑逗,關了課室的燈和門,摟著楊雲峰的頸子,甚至卸下裙子後,他終於忍受不了,選擇了逃跑:

我的喉嚨發乾,快講不出話來了,我害怕得心裡直發虛。……我聽得到她呼吸的聲音。突然間,我跨過椅子,跑出了教室。……(回到家後)我溜到房裡,把頭埋到枕頭底下直喘氣。我發覺我的心在發抖。

   這是發自內心的戰慄和驚惶,遠超他大腦所能處理。

  楊雲峰沒有朋友,又常在家播「毒」,再結合其面對異性時極端的反應,確切地呈現了他「毒男」的本質。


  這回先分析了主角的形象特質。正所謂事出有因,可憐人必有可憐之處,下回小子會分析楊家毒男是怎樣煉成的。

2016年2月4日星期四

《十年.本地蛋》──面對極權,我們需要靈活機智

  《十年.本地蛋》的訊息十分清晰,故事中的政府有意識地要消滅香港「本地」的概念。一條線是本地的養雞場逐一被逼關閉,餘下最後一個也將要關門,導致廖啟智經營的雜糧店再沒有本地出產的雞蛋可賣。而另一條線是少年軍被教育出動,看到違規的事物或字眼便要拍照留底,而「本地」一詞正在其中。

  這回小子要談的不是電影呈現的主題,而是故事中的那位尚在讀小學的小兒子,說說他在父親(廖啟智所飾)和少年軍的夾縫中遊刃有餘地存活,具備何等的政治智慧。他參加學校的少年軍制服團隊,他會定期跟大隊出動去不同的店舖檢查有否違規,是他們當中的一分子。在這個層面上,他遵循少年軍的保密機制,並沒有向父親透露箇中情況,哪怕面對父親的質詢。但另一方面,他卻又會有意識、有保留地參與少年軍的活動,所以當少年軍向小林書舍時擲雞蛋時,看著瘋狂擲蛋的隊員,他手拿著一盒雞蛋卻未有投擲。他這種踩鋼線的處事,讓他既能被少年軍視作一分子,了解其機密,才有之後適時通知小林書舍的老闆避過一劫的機會;而在少年軍行惡時,他有意出工不出力,才有讓他那有原則的父親原諒他的基礎。

面對父親的質問,保持緘默的兒子。
(電影劇照,網上圖片)

  換句話說,他以自身的智慧讓少年軍的行動失去成效,讓小林書舍的損失減到最低,代價是自身的安危和隱瞞父親造成對方的不快。想想看,這可不是普通人能輕易做到的事。面對遠比你強大的勢力,很多時候你要面臨很多需要扭曲己心的抉擇,若能灑脫地、願承擔後果地堅拒當然值得欣賞,有這種風骨,已足為英雄了!但大家也明白,英雄注定是極少數,否則哪需要千載歷史的歌頌?我們只是普通人,有很多包袱,遇到人生交叉點,面對利益,心智不見得能如斯堅定。那麼,這時候,我們能否清晰了解自身立場、選擇,在強權的壓迫下,善和惡的夾縫中,在付出能承受的代價下(例如面臨至親的指責或不諒解),尋到對局面最好的出路?故事中的兒子做了一個示範,雖然他為的是他心愛的漫畫,但小子從中所見的,是他靈活的處事,卻又不失底線。

身處夾縫,兩面不討好,如何靈活應對?
(電影劇照,網上圖片)

  權作小子危言聳聽吧,在不久的將來,這種「有底線的靈活」,或許便是我們未來在香港生活所切切需要的。

《十年.冬蟬》──你決定成為標本,還是活著?

  昨晚小子終於去馬鞍山戲院看了近期熱議的《十年》。五個不同主題的故事,設想十年後的香港,各有其視角和切入點,有直接露骨的政治訊息,亦有隱晦的表述。
近日最讓人熱議的電影。

  小子這回打算談談第二個故事《冬蟬》。它是五個故事中,不論是題材和超現實的表現手法皆最似實驗電影的,用隱喻來帶出寓意,讓小子生出了不少思考和聯想。小子相信,這短篇故事大家應該會有相當不同的領受和詮釋,有興趣的朋友不妨觀影後也分享一下。

  故事只有三個角色,分別是男女主角劉浩之和黃靜,以及只在旁白和男女主角對話中出現的阿迪。背景是某一天,阿迪的家被政府強行拆毀(小子不其然聯想起當年盡力保衛菜園村不被強拆的朱凱迪
……),成為一片廢墟。劉浩之和黃靜便開始在阿迪家的廢墟中尋找其時的物品,製成標本,只求為曾存在的從前留下記錄。自此之後,製標本成為他倆一起堅持的目標和理念及每天生活的主旋律。

變成廢墟的阿迪家。
(電影劇照,網上圖片)

  跳出來想想,甚麼人甚麼時候會製標本呢?通常是科學家為研究一些動植物時才會製作標本,「以供展覽、示範、教育、鑑定、考證及研究之用」(引自維基百科)。那麼,劉黃二人為何要為阿迪家,為這座城市製標本?他們的對話隱約交代了答案:他們是為流逝中的事物製標本。他們為無聲無色消失的阿迪家的存在留下記錄,證明他在剛過去不久的時空曾存在過。而他們為2025年的香港的事物製標本,則是因為以往的香港正消逝中,未來的香港將不再是他們所認知的香港,所以要製成標本。這種留下記憶的方法,具有一種象徵意義,因為我們皆知道,面對極權共黨的入侵,我們要堅持、保守的是香港人的價值觀和道德觀,而非保存眼能見手能觸摸的物質。但這種方法帶有消極抵抗的意涵,雖低效,但確切、真實。二人非常清晰感受到城市的轉變,極有意識、堅定地做他們能做的事,去守護這個他們所生活的城市。

劉浩之和黃靜二人用自己的方法去守護他們珍視的記憶。
(電影劇照,網上圖片)

  論述至此,不禁讓小子想到:有多少香港人意識到現時香港的「被侵蝕」?而意識到的,又有多少人有行動去保守?而有行動的那小眾,卻又注定是孤獨的,如《冬蟬》中只有劉黃二人間的相依,因為這種堅持,是大眾未必認同,甚至覺得無謂的,這可能才是最可悲的事。

  故事一路進展,最反高潮的是劉浩之主動提出要將自己變成標本。黃靜一開始並不認同,二人有一次帶火花的對話,細節字眼小子已不太記得,大概是她向他強調,不是一向只將已消逝或將消逝的事物才製成標本嗎?他激動的回應,我現在還算是有生命嗎?(有機會重看,小子會補回對話細節的……)這又是甚具象徵意義的一幕。面對所愛所生活的城市一路步向消逝,漸變陌生,你竭盡己力去阻止,卻發現毫無用處,或者再簡單點說,看不到任何希望時,很自然地,會指向一個情緒:絕望。正合古人一句:「哀莫大於心死。」這是對真正的香港(即未被共黨侵蝕的香港)有真實的、發自內心的情,才有可能出現的最深層的情感。所以,用現時最流行的話語來說,劉浩之是「真.香港人」。

怎樣的絕望才驅使劉浩之決心將自己製成標本,受著非人的折磨?(電影劇照,網上圖片)

  將自己製成標本,可以是知道自己的無力已無法改變,可以是覺得此刻雖生猶死,可以是希望燃燒自己盡最後的努力,發揮最後的價值,為後世留下「真.香港人」的標本。不論劉浩之是抱持哪一種心態,迎來的是黃靜最終的同意,和過程中的自我摧殘、狂暴和毀滅。戲院中。觀眾看著劉浩之逼自己吃那藍色泥團般的肝臟凝固劑,坐著被黃靜從口灌入那粗管的藥劑,情緒失控地用斧劈破木
,只會感到一陣寒顫。
  若有選擇,誰想行絕路?若有出路,誰會想尋死?這是「真.香港人」的結局?電影中,十年後的香港,只有劉浩之、黃靜二人為保存香港而盡力;現實中,現在的香港,有多少人願為我城盡這分力,令十年後的我們,不是活在這樣的絕望和虛空中?作為一個香港人,觀影後,細思後,能捫心自問,回答自己嗎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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